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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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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陋

“尹氏族長所言,符邑孟華兩族起義反靖。”

昏厥的族長已被人帶下去,戚言隨手翻著書桌上散亂的竹簡,一面開口道:

“前兩日,我聽聞襄北動亂,便命人查探,大約就是此事,想來消息還在路上。”

她等了片刻,卻未等到身邊人的回應。

戚言便皺眉睇去一眼,卻見閔煜正輕觸架上一柄寶劍,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樣。

他面前的那柄劍被收在鞘中,看起來通身都是黑黢黢的,質樸無華,亦平平無奇,不見半點寶光華彩。

認它是寶劍,卻是因為承載它的劍架,乃是一種生於北方的名貴木料打磨而成。

此種木料三年方才長成一寸,木質堅實,使得刀斧難傷,而這劍架卻是整木雕琢,其上鑲金嵌玉,一見便知價值傾城。

既有萬金難求的劍架做配,被小心放置其上的劍,自然也是萬世難遇的寶劍。

“怎麽?是與那尹氏族長尋到同樣的意趣了?要不要等他醒來,與你好好探討一番賞劍的心得?”

戚言本欲談論正事,卻見對話的人竟沈迷外物,兩耳不聞,不由冷聲。

閔煜方才像是幡然醒覺。

襄世子看向她,嘴角先是牽起松緩的笑意,仿佛千萬次的習慣,眼中卻透著深刻的哀慟。

他正要開口,另一道驚呼卻先他而響起:

“這是將軍的劍!”

很難分辨禾女這句話裏究竟雜糅了多少心緒,且驚且嘆,又喜又悲。

剛踏入門檻的人似陣風般的,晃眼已站在劍架前,而後便定住了。

伸著手,只虛浮地撫著劍鞘,再不敢往前。

生怕碰壞似的。

“將軍的劍,怎麽會在這裏?”

襄國名將孟豈死於靖襄赤水一戰,戰場理應是在襄北。

縱然戰況激烈,孟將軍屍首難尋,哪怕禾女守墓也只能立一座衣冠冢,可再怎麽流落,他的佩劍也不該流落到襄南邊陲之地。

“或許是尹氏族人四處搜羅來的。”戚言道。

這樣便不奇怪了。

孟將軍的佩劍本為稀世珍寶,哪怕劍在鞘中華光不顯,一旦寒鋒出鞘,便再難掩其輝芒。

尹氏有心搜羅奇珍向靖王獻媚,能找到這樣一柄劍,雖少不了機緣奇遇,但也在情理之中了。

“這就那把是名為‘無陋'的千古奇劍?”她望著那架上的劍,低聲道,“聽聞此劍初成,僅是遙遙輕揮,就能憑借劍氣劈開一方銅鼎。”

劍是如此奇絕之劍,那麽執劍之人,又是怎樣的人?

戚言並未見過他,只知他年少之時,獨領千餘騎兵,便破了敵軍十萬人的大陣,用兵之計鬼神莫測,自此一戰成名。

在後來的靖襄之戰,亦是教靖人忌憚的頭等大敵。

不過是兩三萬的兵馬,在靖國的大軍面前幾乎稱得上可憐,卻偏偏牢守關隘,使靖軍不得寸進,甚至屢屢受挫。

“阿言可有什麽辦法?”那時的邵奕還未登靖王之位,他們兩人的關系也不似後來那樣僵硬。

彼時正是深夜,帳中燃著燈燭。

公子奕除去甲胄,露出鮮血浸透的裏衣。

戚言拿了藥和紗布走過來,卻未答他的話,而是問了句:“傷口怎麽又裂開了?”

公子奕並不回答,只是看著她。

她便坐到靖公子身邊,替他掀開裏衣,將染血的繃帶剪去。

那是道橫亙在胸口的傷口,刀鋒入得極深,差點就要奪去他的性命。

邊緣是一圈圈凝固的深色血痂,傷口卻仍在泊泊流血,一看便是反覆結痂又屢次開裂而成。

“襄國貧弱,眼下苦戰數月,早已人困馬乏,公子只消穩住陣勢,襄國不日可破。”

“阿言,你不會不知道我們現在的處境。”公子奕坐在榻上,垂首凝望她,“襄國久攻不下,公父早已心生不滿。”

而長公子一派虎視眈眈,他們不僅要贏,還要贏得漂亮。

戚言勸諫他:“用兵之道,應當戒驕戒躁。”

他聽罷,胸膛重重起伏兩下,而後卻忽地一笑,在營帳中壓著聲音道:

“阿言說得對,可是高傲急躁的人並不是我啊!”

“我不過是個不受信重的靖公子罷了,公父不喜我,弟兄輕蔑我,就連卿族的眼中也常常看不見我。如今,更是有人想要我的命!”

他的手摸上那道傷痕,聲音既悲且恨:

“就是前兩日,在戰場上,兩軍對峙,刺客卻從後方而來!拿著淬了毒的匕首,刀刀都直沖要害,他們是真想要我死!”

“阿言,你說,在王都裏有誰盼我回去?他們之中,有誰真願我凱旋?”

戚言見之不忍,眼看傷口上的血又淌下來,便安撫他:“公子不必妄自菲薄,多年辛勞,您早已入了王上的眼,若非十分看重,大王也不會將伐襄的主帥之位交與公子。”

“這一切全靠阿言的功勞,”公子奕似乎緩下許多,沒有否認,對她的功績也毫無避諱,“若非阿言助我,恐怕我還身在廢棄的冷宮之中,也或許早已病死了。”

他深深地凝望她:“阿言,我只有你,我只有你了。”

他的確只信得過她,就連換藥這等事,也不願假手於醫官,只允許她一人近身。

戚言將新落下的血痕擦凈,而後探向藥瓶。

公子奕卻攔住她的手,遞去另一只青玉雕琢的小瓶:“用這個。”

“……這等虎狼之劑!”戚言認出那是什麽,一下握住他拿藥的手,“別犯糊塗。”

他卻笑了,雙眼極亮,眼底燒著不知什麽:

“不過是劑猛藥罷了,縱然寒毒入體,那又如何?阿言,此戰我是必定要贏的,誰不願我凱旋,我偏不如他的意。”

戚言閉了閉眼,隨後將青玉瓶自他手中抽走,重新拿了自己帶來的藥瓶。

她說:“襄國世子文韜武略,名將孟豈用兵如神,然而國力衰微就如大廈將頹,並非一人兩人之力可以輕易救得。”

“如今襄國前線糧草輜重皆由各大氏族承受,行軍一事最耗錢財,各族早已怨聲載道,不過擔憂國破之後遭受牽連,富貴如煙雲自此消散不說,恐怕還有殺身之禍。”

“公子不若秘密派人,潛入襄國游說世族,許諾他們國破之後仍享族領,一應優待無有削減,從此便受我強靖庇護,再無國破之憂。”

“如此一來,世族憂患皆消,便再不願意放血割肉支援前線。軍中無糧草,將士無兵甲,再如何神勇的大軍,也就不攻自潰了。”

公子奕眸光更亮,眼中的神采卻為喜色取代,他緊緊握住戚言的手。

“等我們打下襄國,阿言必居首功。”

主意是她出的,公子奕也就將事情交給了她來做。

她親自找來能言善語的說客,教他們如何入襄,又該如何勸服襄國世族。

一切都很順利,就如過往的幾乎所有事,進展與結果皆在她所料之中。

只是在著手進行的時候,盡管得心應手,卻總覺得哪裏不太稱心。

違和,或說是違心之感愈演愈烈,她在某天,忽然感到自己所做實在有些……

“下作?”公子奕驀然回身,他的手裏還拿著一份密報,是最後一個說客也傳回消息,道是大功告成,特此覆命。

除卻襄北幾家極忠烈的氏族不願臣服,餘下世家皆已倒戈。

事情已算塵埃落定,出彩極了,他也並不覺得其中有什麽問題:

“國戰計謀,兵不厭詐罷了,哪有什麽高貴下作,總歸靖國的記史不會說你半句有錯,而往後也不會再有什麽襄國的記史了。”

戚言聽罷,只道一句:“禮崩樂壞。”

公子奕便笑了。

“禮崩樂壞?是呀,阿言,這世道恐怕再也好不了了。”

或許他說的是對的。

可到後來,她看到前方的密報,裏面寫到,起先襄軍無糧,陷於苦戰,有一女子率舉族獻糧。

本來不過杯水車薪,可在其後,又有無數襄國民眾自獻口糧,襄軍不來征,他們便肩挑手扛,將這些糧草運送到了前線。

戚言看完密報,感到前幾天就隱隱發悶的胸口更是沈悶,仿佛壓上了塊巨石。

她分辨許久,仍然沒有辨出阻塞於心的究竟是什麽樣的情緒。

並非同情,應當也不是計謀受阻的消沈,說不清,道不明,只是十分難過。

是為襄國而生的難過。

而她在於理智上,其實又不解緣由。

“襄國公室耽於享樂、橫征暴斂,世家貴族搜刮民財、敲脂吸髓,襄民苦難,襄廷理當民心盡失,為何他們還會如此做派?”

竟是十分忠國,萬眾一心地要挽救襄國。

天子治下,所謂國戰,不過是諸侯間的征伐,關乎的無非是貴族的榮辱。

對於庶民而言,今日姓襄,明日姓靖,不過是名義上的更替,租耕的田地都不會換上一塊,誰做國君又有什麽幹系?

“聽聞,是襄國世子極受擁戴。”來報的密探恭敬答道。

公子奕從她手中抽走密報,掃過幾眼後,輕描淡寫道:“阿言不必費心,不過是點小小的變故,我自會將它平覆。”

戚言直覺不好,可邵奕卻令她無需過問。

又是幾日後,前線捷報。

是他們收買的幾家世族為討好靖國,派人潛入軍營,將民眾所獻的糧草付之一炬。

襄軍的糧草徹底斷了,在苦守幾日之後,也就徹底敗了。

戚言得了喜報,卻覺如鯁在喉。

擡眼卻望見公子奕看來的目光,帶著從他兄長那裏習來的、矯飾的溫和,眼底卻是野望稍得滿足後的喟嘆。

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和公子奕初見的時候。

罪奴出身的母親身份低微,連帶這個公子也不受看重。

只因最為受寵的幼弟信口栽贓,便獲了罪,被押在偏僻冷宮裏,衣不蔽體,食不果腹。

那日戚言因故來了趟王宮,將要離去時意外碰上了他。

少年身形孱弱,素衣淩亂,微枯的長發披散著,擡眼看來的目光陰郁極了,狼也似的,仿佛對著世界有數不盡的恨。

除此之外,便是更加無窮無盡的野心,就像是燎原的火一般。

在那目光相對的剎那,彼時正在失意中的戚言便覺得,她似乎看到了另一個自己。

或許,多年來被父親壓抑在賢良淑德表象之下的、原本的她也該是這樣。

眼中心間滿是野望,還有因野望難得滿足而滋生出來的不甘。

他們何其相似,他們心意相通,他們註定狼狽為奸。

只是在那很久之後,在靖襄邊境聽到前線的捷報時。

狽忽然有那麽一刻,不想再做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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